「二舅」的归宿绝不能是无害化、神像化

文 / 欧洲金靴

 

“二舅”的快乐和豁达,来源于「低欲望」。

这是其呈现之所以能够打动和感染千千万万事实上与“二舅”同是普通平凡人、却无法生活在「普通生活」里的人。
低欲望的表象是一种自由,除了日出日落,他几乎可以控制自己生活中一切影响到节奏的因素。
所以二舅的生活连倍速一万倍都显得不够快。
而今天被二舅感染到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最向往的就是慢和自由。
在内卷化加剧的商业社会中,他们最深恶痛绝的就是皮鞭下的快节奏。
什么都要快起来的本质是「什么都想要」,但是所谓之「想要」,又往往是都市消费主义驯服、灌输、洗脑、教育的结果。
因而,当一个低欲望却也能活得自得其乐、甚至都低欲望到连「残疾证能不能申请到手」和「中年爱情能不能善终」都显得不那么在乎的“冷淡风”十足的二舅,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一种“顿悟感”瞬间泛卷颅内: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简单,原来快乐就是这么易得。
少揪心曾经遗憾事,少思绪身后走过路,这是二舅在世外桃源中的哲学。
只是,不能不引发思考:为什么今天的人们会倾慕二舅的慢节奏和低欲望?
二舅的生活是属于自己的,但屏幕前的城市PPT纺织工们,他们的生活是属于资本的。
现代资本主义只需要两样东西:廉价的劳动力与庞大的消费者(市场),前者帮他们生产商品,后者帮他们将商品变现。
早期殖民时代,通过地理扩张和军事开路来解决内部经济矛盾,是资本主义国家最轻车熟路的手段。
但是当时间来到21世纪,已没有多少多余的人口市场让资本家们可以继续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去开拓消费——所以,生产者与消费者,逐渐在商品环境里慢慢被驯化成了同一波人。
放至今天,这同一拨人白天上班被「伪奋斗主义」剥削内卷内耗,晚上下班又被「真消费主义」洗脑去购物、去聚会、去high、去美其名曰“减压”、去抢购电影首映票、去买一些诸如星巴克猫爪杯这样的骗自己“杯子不止是用来喝水的”的东西………
这同一拨人的生活究竟有多累?
我举一个例子,也算是接着前天聊的罗敏趣分期放贷的话题继续说。
还记得前年蚂蚁花呗的一则广告吧:

花呗的这则广告至少传递了两个信息:
① 花呗这款产品,其初创针对的用户群体就是收入仅够满足基本温饱、甚至连温饱都不一定能满足的人群。比如37岁依然在施工工地里挥汗、家庭收支需要“精打细算”、总之一定不可能有盈余投入去做温饱外消费的下游劳动阶层;
② 那么这部分“温饱外消费”,就要借助贴心又大方的花呗这款产品来帮你实现——你说你不需要?你说你女儿过生日只需下一碗面条加个鸡蛋、一家人温情地团聚一桌即可?No!花呗会教育你,这样你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好父亲,你必须开通花呗、必须超前消费一个华丽丽的大蛋糕送给女儿,你女儿这场生日才算完美,你作为一个父亲才算合格。
……………
可是花呗却没有在广告里告诉这位父亲,或者说通过广告里的父亲告诉更多的父亲:购买蛋糕的这笔投入是需要偿还的,且是有利息的。
一旦这位37岁的施工队队长无力偿还,什么后果?他这个在蛋糕前笑容可掬的女儿,会变成喜儿吗?没有人知道。
有网友当时认为,现在的施工队队长其实收入并不低了,至少“买蛋糕”,是买的起的。
必须注意,花呗这则广告里的“施工队队长”与“过一场生日”只是象征性的比喻而已。
广告里的施工队长家庭,花呗隐喻的是收入仅够基本温饱的阶层,否则他不会用“精打细算”来暗戳戳的内涵;而生日吃蛋糕(包括图片中明显是专门去趟餐厅下馆子),花呗隐喻的则是消费升级。
至于消费怎么升级?花呗的意思很明显:开通我,我来“帮”你!
当代资本构筑的消费主义,最大的骗术就是构造一个伪平等感,即“伪阶级晋升感”:有钱人给女儿买一个大蛋糕,你也可以给女儿买一个大蛋糕,这样你和有钱人之间的阶级鸿沟就消失了!
原本消除阶级鸿沟是人类一直以来不间断的政治文明探索,只不过在社会主义语境里它的渠道方式叫做“阶级斗争”;但在现代资本主义语境里,它的渠道方式变成了“消费”。
你只要消费,你就可以快乐。如果没钱消费?也不必颓丧,你依然要坚定的相信自己是优雅的小资、是欢乐的小布尔乔亚,因为花呗会借给你钱、去让你去消费的!
于是之于是,如今的杨白劳们虽然避免了过去“不借贷会马上死、借贷了会到期死”的窘境,却也跌入了另一个消费主义的陷阱:不借贷原本不会死,但是会在商家资本的洗脑宣传下陷入巨大的焦虑和不满足感。
“买买买才是爱自己”、“女人就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从商场满载而归的幸福,才是生活最大的意义”……
这就是虚伪又虚幻的都市高欲望。
在人类文明之初,奴隶主们用皮鞭、枷锁、棍棒控制者众多奴隶;而在当今社会,“看不见的枷锁”已然绑在了许多人身上:琳琅满目的购物中心、目不暇接的促销活动、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接踵而至的网红示范………
更有与消费品密切挂钩的公共话题、社会地位、他人评价,让普通人几乎无法抵御消费主义的异化,心甘情愿地在消费神教面前俯首屈膝,供奉上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收入。
一旦消费了,还想什么阶级斗争呢?你都穿梭于高档写字楼、每天刷着花呗手捧星巴克了,还惦记什么资本压榨、社畜奋斗B、苦B加班狗的实质呢?哪怕被老板欺压得再累再苦,只要下班后继续刷花呗去买一个包包犒劳一下自己,不就又有阶级晋升的满足感了嘛~~
所以京东前年会搞出一个“不涂口红,你和男人有什么区别”的广告语,所以淘宝恨不得一年365天每天都搞成购物节。

购物这种行为与那些商品本身,早已异化,早已超出了其原本的价值即功能,而被无限上升为一种“意义性”的景观,吸引着万千无产阶级投身虚幻。
这便是鲍德里亚所言:

消费者与物的关系因而出现了变化:他不会再从特别用途上去看这个物,而是从它的全部意义上去看全套的物。洗衣机、电冰箱、洗碗机等,除了各自作为器具之外,都含有另外一层意义。橱窗、广告、生产的商号和商标在这里起着主要作用,并强加着一种一致的集体观念,好似一条链子、一个几乎无法分离的整体,它们不再是一串简单的商品,而是一串意义,因为它们相互暗示着更复杂的高档商品,并使消费者产生一系列更为复杂的动机。

从这个角度看,二舅贴在自己纯手工制作的家具上的那些名牌标签,宛若打在当代都市消费观念之上的一记耳光:年轻人们,还在沉迷「品牌溢价」是吧?大爷我早就信手拈来玩透了!

然而,我还是要说然而——这并不能使「二舅」这枚人造符号真的成为年轻人的一种药方。
它仅仅是几分钟的安慰剂而已。
我们无法用一个二舅式的视频,去实质治愈当下庞大的被剥削阶级的内心。
正如我们与其羡慕低欲望,倒不如深思:为什么低欲望竟成了欲望?
「低欲望社会」,是日本学者大前研一在个人书作中首次提出的概念,他的具体研究对象正是以安倍晋三政权执政以来的日本社会。
恰巧,我前两天正好写过,不久前刺杀安倍晋三的山上彻也,此前以临时工为生——临时工制度,就是安倍十年前上台后推出的重要“企业脱困制度”。
安倍晋三去掉了终身雇佣制的紧箍咒,给企业“松绑”,那么伤害的就是成千上万的临时工群体。
至于日本的封建大家族大门阀们控制的企业,得以再度迸发活力,频频出海兼并收购,不过日本国内的内压却绷紧得几乎沸腾。
安倍晋三本人所在家族就是一个绝对的日本贵族,爷爷做过各种体制内部长,外公更是前首相,外公的弟弟也是首相,爸爸是仅差一点就当上首相,叔叔则执掌银行财团,安倍晋三自己又当首相,亲哥哥去当三菱财团的社长,亲弟弟去当政府议员(指不定几年后又是个首相)——你不被工人阶级刺杀,谁被?

2012年安倍上台之后,日本十年内货币扩张约五倍(印钱刺激借贷和消费),然而日本流通中的货币量却增长不到一倍。

原因很简单:低欲望。
日本的老百姓(特别是伪中产和年轻人)根本没有兴趣去借贷创业、逛街购物、吃喝玩乐……反而「宅」一族、「丧」一族、「不恋不婚不育」一族的数量,在平成时代的高规模之上进一步扩张。
他们达成了某种称之为“穷充”(穷并充实)的社会共识。
正因此,日本现任首相岸田文雄提出了所谓“新资本主义社会”的构想。
该构想的大概意思是:经济大幅成长的果实不能被一小部分的人独占,必须以提升每一个人薪资的方式,让大家都能确实感受到经济成长。
阶级固化之下,「低欲望」不可避免得会成为被压迫群体的一种精神向往。
与其被身居高台的既得利益者们如白岩松嘲讽“不会吧 不会吧”,我还不如去刷一刷二舅的小视频,给自己打两针“质朴剂”。

要知道,二舅也好,他身边的树先生也罢,视频中他们生活的地方既没有高速的wifi,也没有整洁高档的居室,这种低工业化程度的生产生活场景实际上不太可能满足时下太多人的基本需求——但是,却依旧能够吸引那些曾被资本主义绑架的伪布尔乔亚们以瞬间觉醒的姿态为老爷子点赞。
这背后反映的深层次社会景观很值得研掘。
因而从这个维度来说,二舅爆火之后,诸多官媒下场也跟着起哄架秧子“赞美二舅”,味道就开始变了。
二舅治愈不了我们的内心,它仅仅是一缕慰藉。
那么把慰藉当春药,甚至想批量分发以敲年轻人的脑袋,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二舅被“无害化、神像化”。 
苦不堪言的年轻人们可以倾羡二舅,而某些人最好不要借坡下驴真就把二舅当成样板——你们应该去搞搞清楚的是:年轻人为什么会追逐二舅?这才是根本。
在改革开放之前,“二舅”们的豁达快乐是可以理解的。
于城乡差距并不过分且反哺农村政策(比如上山下乡,再比如二舅视频中提到的赤脚医生)显著的情况下,当时的中国并不必要进行夸张的城乡人口流动。
如毛主席一直强调的:

有少部分工人的工资以及有些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工资是高了些,农民看了不满意是有理由的。

尤其再看毛主席这段话:

人不要都挤在城市里,积极的在农村发展工业,使农民就地变成工人,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政策问题。这就要使农村的生活标准一定不要低于城市………每一个公社,将来都要有经济中心和高等学校,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

然而当时间进入70年代末、80年代初,毛主席曾担忧的包产到户和两极分化接连登上历史舞台,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也就随之诞生。

此时及之后,“二舅”们的豁达快乐就显得十分令人惊奇乃至让人感怀了。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将原本集体共生的农村社会再次切碎、逐回了小农经济生态。
伴随着的,是从90年代国家逐渐开始将市场作为“关键性的资源配置手段”以来,农村地区的劳动力逐步进行了成批次、有秩序的“外逃”,可谓不分男女老少地将劳动力推向了东部沿海,把一座座大山、乡村基层留给了不具劳动作业能力的高龄老者和初生孩童。

也正是从90年代开始,众多山区、乡村成为了毒品、艾滋病、卖淫、黑社会藏匿军火的深窝——也是拐卖儿童的据点。
诸多“童养媳村”、“收儿村”,刻绘了改开后太多偏远农村的画像。
我本人是安徽人,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十余年前被爆出的安徽省阜阳市太和县宫小村,在当地是个出名的长期大规模拐卖儿童、逼迫儿童乞讨的据点。
那个几千人的村子其实只有三个残疾人,而一些正常人因为很难讨到钱,于是想到找残疾小孩代为乞讨,而他们坐收渔利的办法——这也叫“带乡”,那些被雇佣去乞讨的儿童叫“乡”,雇佣者叫“乡主”,寻找带出乞讨的过程叫“带乡”。
约从1993年开始,阜阳市太和县宫集镇宫小村的村民陆续开始在邻村、邻县甚至邻省物色年龄尚小、智力正常的儿童,对这些儿童肢体进行摧残,令其残废后,将他们带到全国各地乞讨………
这就是农村被抛弃后、自生自灭的极端典型。
爆火的二舅同样生存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那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全是与自己同龄的「上一个时代的人」,安然坚守着孤独的老村。

却意外的,由于极端的脱离资本社会,竟又在互联网的传播下受到资本社会蒙眼狂奔至另一个极端后,被压榨摧残的「下一个时代的人」的艳羡追捧。
从“丧文化”到“佛系”,从“沙雕”到“打工人”,下游的、年轻的被压迫群体们近年来在互联网上不断地寻找着共鸣、创造着新词,或是集体颓唐,或是集体装疯卖傻……
总之,他们心里都是很清楚的:活着很苦,那么干脆苦中作乐得了。
此时,一位仙气十足的“二舅”适时登场,怎能不让人疯狂拥戴。
毕竟二舅说出了太多人的心声、替太多人完成了追忆:

“他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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